《美的歷程》不算熱門著作,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鴻篇巨制,它更像是一本高度凝練的、需要反復探索的“美學導覽”。李澤厚先生將中國自遠古圖騰至明清文藝近八千年的審美意識演變,濃縮在十幾萬字的篇幅里。其學術價值,不止于勾勒出一條清晰的脈絡,更在于將“美”從孤懸的藝術殿堂拉回人間,置入廣闊的社會歷史土壤中,揭示其作為“有意味的形式”,如何深刻反映并塑造著人們的心理結構、情感模式和精神氣質。這打破了藝術史研究中常見的形式主義窠臼,也超越了簡單機械的唯物反映論,提供了一種更具生命感和歷史感的解讀路徑。
筆者初讀此書,前面兩章“龍飛鳳舞”和“青銅饕餮”著實需要一些耐性去嚼透。那些神秘的、充滿張力的遠古圖騰,那些缺乏具體想象支撐的巫術歌舞,距離現(xiàn)代生活實在太遙遠了,仿佛在啃一塊堅硬的骨頭。縱使作者指出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其“獰厲的美”背后,是早期社會對不可知自然力的巨大恐懼與敬畏,以及統(tǒng)治者借此確立自身權威的意圖。但那種“畏怖”與“崇高”交織的復雜審美體驗,隔著薄薄的紙張和數(shù)千年的時光,難以真正“感同身受”。甚至一度懷疑,這種對遠古器物“意義”的解讀,是否摻雜了一些后人的想象?
然而,堅持啃下這些“硬骨頭”,尤其是再讀、三讀之后,才明白若不嘗試理解這些帶著原始生命強力的“積淀”,便難以真正把握“先秦理性精神”和“楚漢浪漫主義”那些更精微、更自覺的審美意識是如何一步步從中生發(fā)、演變而來的。孔子“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莊子“逍遙游”中追求精神絕對自由的壯闊想象,《離騷》瑰麗奇詭、上天入地的情感世界,以及漢賦鋪陳揚厲、囊括宇宙的氣魄……這些文字漸漸與我們腦中儲存的文學意象、歷史故事、乃至某些模糊的文化感受連接了起來。尤其是對“魏晉風度”的剖析——那個“人的覺醒”的時代,名士們“非湯武而薄周孔”,追求個性的張揚、精神的超脫,在藥與酒的放達背后,是對生命價值前所未有的珍視與思考。嵇康臨刑前索琴彈奏《廣陵散》的絕響,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死生亦大矣”的喟嘆,突然變得無比真實。人們靈魂深處對自由、對生命的追問從未停止,穿越時空,直擊當下。
越往后,這種聯(lián)系就越發(fā)清晰。仿佛一條暗河,在歷史的巖層下奔涌,最終在現(xiàn)實中找到了出口。“青春、熱情、樂觀、進取”的“盛唐之音”,在張旭、懷素狂草的“飛動圓轉”里,在李白詩歌的“痛快淋漓”“清水芙蓉”里,在敦煌壁畫“滿壁風動”的飛天舞姿里。映照現(xiàn)實,何嘗不是音樂節(jié)現(xiàn)場的狂歡,年輕人肆意揮灑的涂鴉,充滿活力的街頭舞蹈。那種不受拘束、噴薄而出的創(chuàng)造力,那種對自由對理想毫無保留的禮贊,跨越千年,依然能在最富有朝氣的個體中找到回響。
宋元山水的“無我之境”,是撫慰古今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心靈棲所。畫中那些空靈淡遠的意境,層疊幽深的丘壑,并非自然山水的簡單復制,而是士大夫階層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尋求精神解脫和內在平衡的產物。在如今快節(jié)奏、高壓力的都市生活中,為什么“逃離城市”“回歸自然”的渴望如此強烈?為什么“極簡主義”“禪意空間”的理念能引起廣泛共鳴?人們何嘗不是在尋找一方屬于自己“可游可居”的精神山水?
明清論及小說戲曲的繁榮、世俗趣味的興起,尤其是《紅樓夢》這樣“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巔峰時,許多讀者應該感覺尤為熟悉,即使沒有讀過這些原作,也在諸多影視作品中有所了解。其“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悲情美感,是對封建末世無可挽回的衰敗的洞察,也是對個體命運在巨大歷史慣性下的無力與悲憫。美,在此刻,成為理解人性復雜性與歷史沉重感的一把鑰匙。
要真正讀懂《美的歷程》,繞不開作者李澤厚,以及他寫作時所處的年代。李澤厚生于1930年,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動蕩,也親歷了新中國成立后的各種思想運動。他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深厚的哲學功底是其美學思想的堅實基石。上世紀50年代,在“美學大討論”中,年輕的李澤厚就嶄露頭角,提出了著名的“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統(tǒng)一”的觀點,試圖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學術探討之間尋找平衡。然而,在隨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學術研究的環(huán)境是嚴苛的,真正的獨立思考是危險的,李澤厚也沒有逃過時代的磋磨。
《美的歷程》初版于1981年。那是改革開放的春風剛剛吹起的時間,人們剛從荒蕪中蘇醒,充滿了迷茫、焦渴,也孕育著巨大的探索熱情。整個社會都在急切地尋找方向。《美的歷程》此時問梓,絕非偶然。這本書本身就帶有某種“突圍”的色彩,它避開了當時的敏感話題,選擇了“美”這個看似超脫的領域作為切入點。但其高明之處在于,通過對美的歷程的梳理,實質上是在進行一場文化尋根和精神重建工作。作者試圖從中華民族自身最璀璨的美的創(chuàng)造中,挖掘那些歷經(jīng)劫難而不滅的精神內核——無論是先秦的理性精神、魏晉的個體覺醒、盛唐的青春氣魄,還是宋元的意境追求,明清的文藝思潮,無一不在告訴世人,看,我們擁有如此豐富、深邃、充滿人性光輝的審美傳統(tǒng)!這些傳統(tǒng),是民族得以延續(xù)、精神得以復蘇的內在力量。曾有一位前輩告訴筆者,彼時尚是青稚學子的他在讀到這本書時,內心是何等的激動與豁然。它不僅是在講藝術,更是在講“人”,講我們這個民族如何在歷史中確認自身的存在與價值。
《美的歷程》充分展現(xiàn)了李澤厚的學術特長:宏闊的歷史視野、敏銳的哲學思辨、精煉的語言概括力,以及將思想史、社會史、藝術史融于一體的跨學科能力。他提出的“積淀說”“儒道互補”等觀點,都在書中得到了生動而具體的演繹。他的文字不尚浮華,但字字珠璣,充滿思想的密度和情感的穿透力。《美的歷程》帶給讀者的,遠非知識層面的填充,而是一種深沉的觸動和持續(xù)的思考。它讓人真切地感受到,“美”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也不是少數(shù)精英的專利,那些陶器紋樣、青銅饕餮、書法線條、山水意境、詩詞歌賦,都是我們共同的祖先心靈活動的結晶,是他們對世界、對生命、對自身存在意義的感知、思考和表達。
在當下這個物質豐富、技術日新、信息爆炸的時代,視覺奇觀無處不在,感官刺激唾手可得。那條奔流不息的“美的歷程”,似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和變奏。傳統(tǒng)審美中那份需要時間沉淀的韻味、那份沉潛往復的意境、那份物我交融的深度體驗,在追求即時滿足、快速迭代的消費文化和流量邏輯沖擊下,顯得步履維艱。人們習慣了“刷”過無數(shù)美圖,卻少有耐心去“凝視”一件作品背后的精神世界。許多被制造出來的“美”,其“意味”是空洞的、符號化的,甚至是刻意迎合市場或流量的。形式本身被無限放大,而精神指向卻日益模糊。科技為美的創(chuàng)造和體驗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但技術本身是中性的,如果缺乏深厚的人文關懷和價值導向,技術也可能制造出更龐大的“無意味的形式”,甚至加劇精神的空虛和異化。
重讀《美的歷程》,在贊嘆古人創(chuàng)造的輝煌的同時,也不禁思考: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有意味的形式”在哪里?我們如何在擁抱新技術、新媒介的同時,守護并創(chuàng)造能夠真正承載當代人復雜情感、精神困惑和生命體驗的審美表達?如何在喧囂浮躁中,重新找回那份沉潛和深刻?書中沒有給出直接答案,但提供了一些啟示:真正的美,其根源和歸宿,始終在于“人”本身。在于人對自身存在的感知、思考、困惑與超越的渴望。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媒介如何轉換,技術如何發(fā)展,只要人類對自由、對意義、對情感共鳴、對精神家園的渴求不息,那“美的歷程”就不會斷絕。它可能會改道,會形成新的支流,但其源頭活水,永遠來自人類心靈最深處的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