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下了一場雨,江南的雨真是任性,說下就下。坐在靈湖邊的茶室慢悠悠地喝著茶,看千萬條雨線斜落在窗戶上,如武林高手一揚手甩出的“暴雨梨花針”。隱約間,我聞到湖水和花木的氣息。窗外幾株無盡夏,花朵被雨打濕,滾落幾顆水珠。水邊的千屈菜,身板筆直,開一莖細碎紫花。我想起初到臨海的那個春天,望天臺上紫色的楝花和泡桐花。
16歲那年,我來到臨海。6歲時我離開外婆,離開杭州,來到父母身邊,從此不停搬家,從杭州到云和到黃巖、溫嶺,再到臨海,10年搬了5次家。我少年時最深的印象,就是父親在昏暗的燈光下,一次次地打包著行李。
曾經以為,臨海也只是我短暫的落腳點。沒想到,我在這里一住就是10多年,臨海見證了我人生中的許多大事,以致中年重返杭州,我還時不時回望臨海,回味著它的厚重內斂、它的活色生香。
北固山的望天臺,我在臨海的第一個家便在這里。東晉的辛景在北固山上砌下堅固的城墻,這是臨海筑城之始,而望天臺因元代方國珍在此筑壇祭天而名。從我家書房窗口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紫色的楝花和泡桐花。雨中,楝花落下一地細碎繁密的花朵,而泡桐花墜落,會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遠望群山,滿目青黛。
從望天臺下來,沿著赤城路前行,就到了我的母校臺州中學。我在高一下學期成為這里的一名插班生,在此度過兩年半時光。每年暮春,紫藤花在學校的長廊上,架出一片紫色的云霞。校園里有一株老紫藤花,芳齡有三四百歲,龍盤蛇虬,蒼古可愛。朱自清在我母校任教過,他深愛校園里的紫藤花,在文章中喚它“云喲,霞喲,仙女喲”,還肉麻地稱它為“肉呀心肝呀”。朱自清到臨海時,還是個毛頭小伙子,只有24歲,但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課余,他喜歡在南門外看梨花,到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在東湖水閣上看九折橋上的柳色和水光。他喜歡臨海的深沉和詩意,在臨海的四合院寫下他的《匆匆》,“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匆匆》里,有時光流逝的蹤跡,也有朱自清在臨海看過的云和花、走過的路和橋。
我對臨海的認識,是從一朵花、一個地名開始的。等我走過大大小小的街巷,看過萬紫千紅的花朵,我跟這個城市,已經難舍難分。
二
這座城2100年的歷史,隱藏在縱橫的街巷中,花朵則是街巷詩意的點綴,如一襲錦衣的花邊。
臨海轟轟烈烈的春天,是從巾山路開始的。巾山路因山而名,巾山在城內,是臨海人朝夕相對的家山,也是一座詩山。唐代顧況為它寫下“一聲秋磬發(fā)孤煙,月上青林人未眠”,宋代的戴復古在此留下“今古詩人吟不盡,好山無數在江南”,明代戰(zhàn)神戚繼光亦豪情大發(fā),寫下“九天云氣三臺近,百里江聲一鳥飛”。
驚蟄一到,巾山中路和巾山東路,滿街玉蘭花開,一排排,綿延千米,如士兵列陣,樹干挺拔,花朵碩大,開得蓬勃熱烈。我最喜歡穿行在玉蘭花樹下,感受早春臨海的明媚大氣。
玉蘭花后,桃花上場。臨海人傾城出動,趕赴一場盛大的花事,男女老少騎著自行車,穿越大半個城市,到郊外的江下渚看桃花。桃花開時,春光繁而暄,千朵萬朵,開滿一樹又一樹。主婦會從樹上采些桃膠,回家做成美味的桃漿羹。好多年過去了,江下渚已然沒了沙渚,沙渚與江南街道連成一片,郊外成了熱鬧的市區(qū)。臨海城在不斷變大,但每個臨海人的心里,依然住著江下渚和桃花島。
江下渚沒了桃花,但望江門外多了“櫻吹雪”。歷史上,臨海一直是臺州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位于臨海的臺州府城墻又稱江南長城,望江門是臺州府城墻的城門,府城有七座城門,曰鎮(zhèn)寧門,曰興善門,曰崇和門,曰攬勝門,曰靖越門,曰望江門,曰朝天門,名字跟城墻一樣雄渾豪邁。興善門外有中津渡,朱自清從這里下船進城,郁達夫在這里候渡出城。我走的最多的是望江門,我在望江門外看過鸕鶿捕魚,抓過沙蟹和“大夾蝦”,目送過夕陽隱入群山。春分時節(jié),從望江門到興善門,長城腳下到處是如雪的櫻花,江風吹過,一地霜白。
立夏一到,紫陽街的薔薇花盛裝出場。每個城市都有一條代表歷史的老街,于臨海便是紫陽街。紫陽街是歷史文化名街,因紫陽真人張伯端而名,它從宋代起,一直熱鬧到現在,店鋪一家挨一家,有很老的秤店和藥店,也有很潮的咖啡店和奶茶店,滿滿的市井氣息。薔薇花立夏時悄然探出頭,露出緋紅的小臉蛋。臨畢業(yè),我與同學結伴來這里,買了一壇米酒和幾碗酒釀,喝得醺醺然,臉上現出薔薇色。
等到凌霄花開,就是熱烈的夏天。凌霄花油綠的葉子像一張大網,蓋住紫陽街斑駁的墻壁,成百上千的橙色花朵,吹響了夏的奏鳴曲,提醒著外地游客,這個城市在安閑寧靜之外,還有熱情奔放。
除了紫陽街,臨海有不少以姓或人命名的老街,廣文路、若齊巷、錢暄路、趙巷、鄧巷、皇后路、繼光街、府前街(劉璈街)、文慶街……一個個王朝走馬燈似的過,唯有賢者留其名。我走過的每一條老街,有歷史,也有煙火。家門口的廣文路和若齊巷因紀念被貶謫的唐代大才子鄭虔而名,他告別好友杜甫,從國際大都市長安來到臨海。他從低谷走出,成為臨海的文教始祖,被臨海人懷念了千年。錢暄路紀念的是開鑿東湖的錢暄,他是吳越國末代國王錢俶的孫子。有宋一代,東湖遍開荷花,城中名流,蕩舟湖中,吹笛賦詩。興之所至,索性拗荷葉為杯,不醉不歸。至于趙巷,是南宋宗室到臨海的第一個落腳點,他們從中原倉皇奔走,一路向南,直到躲進這條狹長的深巷方覺心安。在王朝將傾之際,被金兵一路追擊的宋高宗,從臨安逃到臨海,最后重新拼接起南宋的版圖,臨海由此成為南宋的輔郡。之后臨海城走出一位皇后五位宰相,皇后路因此而名。繼光街是為紀念明代戰(zhàn)神戚繼光,戚繼光大破倭寇于臨海,九戰(zhàn)九捷,他是臨海的守護神。
街巷中,深藏著一座歷史文化名城的功與名,深藏著臨海2000多年的隱秘往事和風雅舊事。有厚重的人文加持,臨海人總顯得溫文爾雅,他們做事講規(guī)矩,卻也懂得變通;他們信命,更相信奮斗能改命;他們厚道,就算看破也不說破,不會讓人下不了臺;他們活得有聲有色,在平和之外自有一份曠達。
三
街巷中,還有鮮活生動的日常,細水長流的溫情。
行走在老巷,時不時就會看到花。風車茉莉和薜荔攀墻而上,四合院披上綠裝,仿佛隱于鬧市的草庵。薜荔油綠的果實,如小鈴鐺在風中晃蕩,成熟后,臨海人用來做成石蓮豆腐。每家每戶的院子里,都種著花,種的最多的是蘭花、茉莉花和梔子花。梔子花青白的花苞一打開,六月的梅雨都無法掩蓋它的香氣。
老巷子住著我的朋友,我到他家喝過金銀花茶。院子里的金銀花,細長的花朵天馬行空地伸展開來。他的父親經常躺在花架下的竹椅上,品著茶,聽著咿咿呀呀的越劇。我成家后住到茶田巷,有一年,朋友怕我這個異鄉(xiāng)人過年冷清,除夕夜騎著自行車,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給我送來一籃子的麥油脂。我才知道,原來過年時臨海人家家戶戶吃的是麥油脂。我所接觸到的臨海人,都這般熱情友善、有情有義,時常會邀請我到家中喝茶、看花。臨海人的好客跟這個城市的閑適一樣有名。我第一次看曇花,也是在臨海朋友家。我們聽著音樂,喝著羊巖勾青,看著曇花的花瓣duang duang地彈開。那個夜晚,豐盈美好,仿佛仲夏夜之夢。
我還記得回浦路,兩排高大粗壯的梧桐樹,夏天如一把大傘遮住烈日,冬天葉子落盡,漏下斑駁的光影。老新華書店門口,夏天的早上,有賣茉莉花和白蘭花的娘姨,一邊補衣一邊賣花。主婦在菜場買好菜,用零錢買上三兩朵白蘭花別在衣襟上,或者買一串茉莉花手鐲戴在手腕上,回家路上帶出一陣香風。
夏天的傍晚,暑氣還未散去,太平天國臺門旁,花農推著自行車吆喝,車后座掛著大木桶,桶里插著一枝枝白色的水姜花,花朵如蝶,翩然欲飛。暑氣混合著水姜花的氣息,令我倍感親切。
秋天的臨海,滿城桂花香,有天井的人家,多半種有一二株的桂花樹。臨海有丹桂巷、雙桂巷、桂花巷,起名桂花、桂秋的人也不少。我也深愛桂花,秋天婦人挑著籮筐在文化路上賣桂花,我買了一大籮筐,在陽光下曬干,做成桂花枕。因為桂花枕頭太香了,還招來一床的小蟲子。
大寒時節(jié),從朝天門進入臺州府城梅園,一片香雪海。淡云、細雨、輕煙、微雪,是探梅的好時節(jié)。冬日的古城,除了梅花,還有水仙和瑞香。瑞香花朵細碎,香氣濃烈,它別名錦熏籠,因南宋臨海才子陳克的一首詩而名:“宣和殿里春風早,紅錦熏籠二月時。流落人間真善事,九秋霜露卻相宜。”陳克全詩寫瑞香,但沒有直接出現“香”字,后世以詩中的“熏籠”來比喻花香,以錦熏籠代替瑞香的花名。
陳克不是只有風雅,他還有風骨。金兵南下時,陳克為收復故土,投筆從戎,北上抗金。史書上稱他為“國士”。臨海有文氣,底氣,也有硬氣。
臨海的街巷長且深,看得到歷史的深邃冷峻,街巷的花朵多而美,看得出生活的氣定神閑。臨海是一座有松弛感的城市,它是自在散淡的歷史文化名城,也是全國首個獲得“中國宜居城市”稱號的縣級市,臨海適合慢生活,步履匆匆的人,來到這里,總會不由自主放緩腳步。
四
臨海人的生活離不開花,這個城市有好多與花有關的地名,桃渚、花街、花岙村、芙蓉村、蘭橋、花塘、荷蓮地、荷花路、杏樹下、荷葉灣,仿佛遍地風流。
在臨海,花呀葉呀果呀,都能成美食。我吃過很多與花朵、植物有關的美食:艾草做的青餅青團,烏飯汁做的烏飯麻糍和烏米飯,桃漿做的桃膠羹,薜荔果實做的石蓮豆腐,海苔做的海苔餅。秋天時,臨海人泡桂花茶,喝桂花酒,燒桂花芋艿、桂花年糕、桂花湯圓,我還吃過臨海的荷花糕、橘紅糕、桂花糕、梅花糕。臨海是一座好吃的城市,是“中華小吃之都”“中國美食地標之都”,和古街一樣,美食是這座城市的另一張名片。
我的臨海記憶里,總是跟花有關。今年谷雨時節(jié),我從杭州回來,開車經過涌泉的橘林,暮春的風吹來橘子花的清香,忽然間我熱淚盈眶。離開臨海多年后,沒想到,花朵成了我的鄉(xiāng)愁。
正如婉約與豐厚是臨海的標簽,創(chuàng)新與活力也是臨海的標簽,臨海人把一副眼鏡賣到五湖四海,把一粒紐扣做到產量全球第一,用一把休閑傘撐起一座休閑用品王國,以一顆藥成為中國最大的抗生素、抗腫瘤藥生產基地,而中國第一輛民營企業(yè)制造的轎車也是從臨海跑出來的。臨海如同一棵花樹,有著蓬勃向上的精氣神,它不停地拔節(jié)、生長、開花。
每一次到臨海,我都能感受到新的變化,這座城市原本只有古老的東湖,現在有了更廣闊的靈湖。江邊垃圾場改造后,成為花開不斷的城市公園。破敗的四合院,變身為書店和民宿,漂亮得讓人認不出。原本冷清的城墻腳下,現在夜晚也熱鬧得如同白天,歌手深情彈唱,風把美妙的歌聲傳到江的對岸。曾經,那里是灘涂和荒地,現在成了沿江綠道,春天一片油菜花海。還記得那些年,從臨海到杭州,要坐八九個小時的長途汽車,要翻山越嶺,繞過一條條曲曲彎彎的盤山公路。而現在,只需一個小時,動車就把我從杭州帶回到臨海。
我喜歡的臨海,人文厚重,風物自然。江南長城有宏大的敘事,紫陽街是煙火的日常,靈江有雄渾開闊的浩蕩,東湖和靈湖是靜水深流的溫婉,街巷有花花朵朵,山野有瓜瓜果果,臨海因為它的豐厚博大,而顯得余味綿長。它一面是銅墻鐵壁,一面是煙火人間;一面是湖山在望,一面是漫卷詩書;一面是斑駁深沉的古城,一面是色彩斑斕的新城。
臨海有著從容不迫的氣度,它的外在溫潤妥帖,內核生動鮮活。它是儒雅的名士,詩書滿腹,老成持重,又是風流的才子,眉宇之間,氣韻生動。在這個城市,循規(guī)蹈矩與離經叛道,都是被允許的,就好像詞調、越劇與脫口秀可以同時存在。這個城市有海納百川的包容。
10多年間,我走遍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知道了它的前世和今生,了解到它的脾性和氣質。我與它血脈相連,氣息相通。這座城市支撐起我的文學夢想,給了我愛情和溫暖。離開臨海很多年了,但只要有人提起它,無數生動的影像就浮現在眼里。即便我回杭州多年,當錢塘江的風吹來的時候,我依然會想起靈江的潮氣。
臨海,有山,有湖,有花。有山的地方,就有骨子里的硬氣;有水的地方,就有智慧圓融;有花的地方,就有詩與遠方。湖山無盡,花木有情。這,就是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