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晉末年的東南沿海,一場裹挾著宗教狂熱與社會矛盾的“起義”浪潮,不僅改變了王朝的歷史,也推進了臨海的建城史。
從隆安三年(399)到元興元年(402),瑯琊人孫恩率領“長生人”部眾,以海為巢、以山為壘,掀起了江南第一次大規模的農民戰爭,他們三番五次襲擾臺州(時稱臨海郡,轄章安、臨海、始豐、寧海、樂安五縣),而軍民在絕境中爆發的激情、筑起的防線、留下的印記,不僅改寫了孫恩起事的結局,更深刻塑造了臨海和整個臺州的城市基因。
從“仙師后裔”到“海寇首領”
要讀懂臨海的筑城史,首先要認清這場戰亂的核心人物——孫恩。孫恩(?-402),字靈秀,瑯琊郡臨沂縣(今山東省臨沂市)人。東晉時期五斗米道士、起義軍領袖,被奉為海盜“祖師爺”,也被戲稱為“海賊王”。
孫恩是帶著“宗教世家”的標簽登上歷史舞臺的,其家族世代信奉五斗米道,這是東漢以來在民間影響極深的道教分支,以治病救人、祈福消災為幌子,實則借以聚眾結社,早已是朝廷暗中提防的力量。
孫恩的叔父孫泰,是這場起事的開路人。據記載,孫泰“師事杜子恭,傳秘術”,杜子恭是東晉五斗米道的核心領袖,信徒遍布東南。孫泰繼承其衣缽后,憑借掌握長生秘訣的噱頭,很快獲得孝武帝的信任,官至新安太守。他利用官職之便,一面聚眾積財,收納流民、豪強;一面用宗教洗腦,宣稱追隨者可得長生,短短數年就攢下成千上萬信徒,甚至連一些士族子弟都對他深信不疑。當時有識之士直言“泰必為亂”,卻因朝廷昏聵而無人理會。
隆安二年(398),王恭叛亂,各地豪強紛紛起兵,孫泰借討伐叛亂為名,乘機在三吳地區(今江浙一帶)擴充勢力,“聚貨巨億,得數千人”。王恭兵敗以后,會稽內史謝輶揭發孫泰的謀反陰謀。掌權的會稽王司馬道子(安帝之叔)急令其子司馬元顯誘殺孫泰,連孫泰的子侄(包括其六個兒子)一并株連,唯有孫恩帶著百余名忠實信徒逃入東海。
有趣的是,孫泰的死不僅沒瓦解信徒的狂熱,反而因五斗米道的“成仙”說辭變得更為荒誕。百姓堅信孫泰是“蟬蛻不死”,只是暫時“飛升”,轉而把孫恩當作仙師繼承人,紛紛劃船入海送錢送糧。孫恩就這樣在東南海島上站穩了腳跟,蟄伏待機。
東晉末年的“內憂外患”
孫恩能一呼百應,根本原因是東晉末年的“爛攤子”給了他可乘之機。當時的東晉王朝,早已沒了淝水之戰的銳氣,陷入了嚴重的內耗與社會危機。
先說朝廷內斗。孝武帝死后,繼任的安帝司馬德宗口不善言,甚至寒暑不辨,權力全落在司馬道子、司馬元顯手中。這對父子昏庸貪婪,一邊大肆搜刮民財,一邊打壓異己,比如荊州刺史桓玄(桓溫之子)擁兵自重,與朝廷水火不容;北府軍(東晉最精銳的軍隊)將領劉牢之、劉裕等人雖善戰,卻備受排擠。朝廷忙著爭權,對地方的控制幾乎癱瘓,尤其是對浙東的三吳地區幾近失控。
再說社會矛盾。三吳本是東晉的糧倉,但士族豪強兼并土地到了瘋狂地步,比如會稽王氏、吳郡陸氏這些大族,占了當地七成以上的良田,流民只能靠打漁、砍柴為生。而朝廷只掌控了江南八郡的地盤,不得不加重賦稅,這更激化了社會矛盾。
隆安三年,司馬元顯為應對地方軍閥桓玄的威脅,下令征調江南八郡中原來曾是奴隸、現在已經放免為佃客的壯丁集中到建康成立一支由朝廷掌控的新軍,稱為“樂屬”。這一兵役令立即引起廣大佃客、部曲的強烈不滿,“東土囂然,人不堪命”,因此孫恩起義時“八郡一時俱起,殺長吏以應之”,走投無路的百姓只好把孫恩當成“救星”。
更關鍵的是宗教土壤。五斗米道在三吳流傳百年,影響深入百姓、士族之心,比如會稽內史王凝之(王羲之之子、女詩人謝道韞丈夫),就是個虔誠的五斗米道徒。孫恩起義時,王凝之既不備戰,也不調兵,反而在府里設壇請神驅鬼,最終被孫恩輕松殺死。這種綜合了宗教狂熱、社會沖突和朝政無能的矛盾組合,讓孫恩的起事迅速成為一場席卷東南的風暴。起義軍據府占縣,將東南攪得天翻地覆,甚至直接威脅京都,眾多州府官吏和士族門閥損失慘重,其中的王、謝家族慘遭屠戮,王凝之幾乎被滿門抄斬,就連在淝水之戰打敗苻堅的名將謝琰也死于戰場。
數次襲擾的“山海攻防戰”
臨海郡是東晉浙東的“海防門戶”,從地理上看,三面崇山,東環滄海,“一郡連山,圍在海外,另一乾坤”(王士性語),相對獨立,救援困難,攻取后容易防守,敗退入海也很方便;從經濟上看,當時東晉南渡后帶來了沿海的大開發,臨海經濟發展迅速,不少出身士族的豪門子弟如仇馥、陶湮、羊固、阮裕、賀隰、王述、陸邵等名士都曾任臨海太守,孫綽、謝靈運等人更是來此旅游后直接用詩文拉升了臨海郡的“文化段位”;從文化上看,臨海道教文化積淀深厚,是王方平、葛玄、葛洪、劉綱、茅盈等道教名家的傳道之所,信眾基礎廣泛,被孫恩利用的空間很大;從戰略上看,臨海北接會稽,南連永嘉(今溫州),東靠大海,攻取之后可以讓東南連成一片,再加上孫恩強于水軍,又始終沒能在陸地上建立強大的根據地,所以臨海是上佳的著陸點。
因此,地理上的屏障、經濟上的給養、文化上的契合和戰略上的價值,成為孫恩屢次爭取臨海的動力之源。從隆安三年到元興元年,孫恩對臨海發動了數次進攻。
第一次是在隆安三年(399)十一月,孫恩在會稽起兵后,臨海郡馬上就有他的“內應”響應。《臨海縣志》記載:“臨海周胄叛,應海寇孫恩,邑大亂。”這個周胄,史書沒有任何詳細的記載,但根據當時南方由周、張、顧、陸等大姓控制的情況來看,他大概率是當地的世家大族,應該也是五斗米道信徒,孫恩一造反,他立刻率領家丁、佃戶殺了地方官,打開城門響應。
當時的臨海郡太守是新蔡王司馬崇,他是東晉宗室,靠門閥身份當官,估計不太懂打仗。面對周胄的叛亂和孫恩的逼近,他“委官遁”,扔下官印、城池,帶著親信偷偷跑了。太守一逃,臨海徹底亂了,雖然很快因朝廷派劉牢之、謝琰率軍鎮壓而平息,但這次動亂,暴露了當時的臨海郡城章安防御空間有限的弊端。
第二次是隆安四年(400)五月,孫恩從浹口(今浙江鎮海地區)登陸,接連攻占余姚、上虞、邢浦、山陰,在山陰之戰中殺掉謝琰及其二子,五月退守臨海。大概是在此期間,孫恩的軍隊在臨海郡作了休整。史籍記載,黃巖有“孫恩城,在縣南九十里嶠嶺,高四丈許,周回六百步”,應該是孫恩在此筑城屯兵,想作為后勤保障地;當地還有青湖(今黃巖東三十五里,周圍六十里),俗傳“孫恩嘗解金甲于其中”,說明孫恩曾在這里休整,甚至可能在湖邊訓練水師,企圖重振水軍,東山再起。甚至連靈石山(今黃巖西五十里),都成了維護其龐大水師的戰船取材地,只是相傳有“石從空自墜,賊以傷去”,巨石從山上滾落砸傷叛軍,孫恩才不得不退出(這也是“靈石山”得名的由來)。
十月,因為受到劉牢之的阻擊,孫恩重新撤回海島。第三次是在隆安五年(401)十一月,孫恩在與劉裕的三次作戰中接連失利,從滬瀆、海鹽撤退,再從浹口退守臨海郡。當時,他的軍隊憑千余艘樓船也沒能撼動京師,反而落得慘敗,“俘馘以萬數”,被劉裕俘虜了上萬人,同時又因“饑饉疾疫,死者大半”。
第四次是在元興元年,孫恩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走投無路之下,把最后希望放在了臨海,他想憑借這里的山海之險,與朝廷周旋到底。當年三月,孫恩率領殘部猛攻臨海城。這一次,他遇到了真正的對手——時任臨海郡太守辛景。辛景,原名昺,字德遠,因避李淵父李昺之諱而改名,他不是宗室,但曾著有《辛德遠集》(又稱《辛昺集》),應該頗有才學,他深知對付“海賊王”孫恩的優勢在“山”,弱點在“海”,于是放棄“遠山比海,魚龍所腥,非高屺可久之地”的郡城章安,而選擇西邊的臨海城,依山臨江修建防御攻勢。
一是筑大固山防線。臨海地處臨海郡的地理幾何中心,居于臨海郡水路要津,此地依山臨江,便于防守,辛景選擇在此阻擊孫恩,足見其高明之處。而大固山在臨海城內西北,“山勢逶迤,環抱府治,如屏障”,辛景在山上鑿深壕(也就是戰壕)、筑土城,讓大固山成為城防的制高點;同時在城內東南的小固山筑堡壘,兩座山隔城相望,形成掎角之勢。
二是聯鄉勇守外圍。辛景知道光靠郡兵不夠,他發動臨海郡當地義士,黃巖柏都人潘端明和臨海鄒姓將領。潘端明“有勇知兵”,率領鄉勇駐守冉架山(今黃巖、樂清交界),堵住孫恩南下退路;他還想了個奇招,在陣前拋灑鐵屑,阻止義軍進攻。鄒將軍則率領精銳鄉勇,守在臨海城東郊的靖江山(今白塔山),筑起第一道防線,防備孫恩溯靈江而上。兩軍互為掎角,形成南北夾擊之勢。
經過多年消耗的孫恩大軍已經日漸式微,進攻也陷入困境,更要命的是,劉裕大軍已經從會稽趕來,他的部眾“餓死散亡殆盡”,連擄來的三吳男女都死得差不多了,糧草也沒了。
最終,孫恩知道敗局已定,他怕被劉裕俘虜后凌遲,帶著百余名親信、妓妾走到靈江邊,投海自盡。那些追隨者喊著“仙師飛升”,也跟著跳了下去,時人稱之為“水仙”。
孫恩死后,余眾推他的妹夫盧循為首領,盧循好不容易在臨海一帶聚集了千把人,勢單力弱,根本不是辛景和劉裕的對手。當年五月,劉裕派部將虞丘進進攻臨海,在石步固與盧循對壘二十余日,盧循力不能支,逃往東陽,臨海的動亂至此結束。
這場戰爭,使東晉軍隊元氣大傷,也將東晉政權推向崩潰的邊緣,十年后,借平叛孫恩起家的劉裕趁機改朝換代,建立了劉宋王朝,因此,孫恩起事成為國人重大的歷史記憶。民國時期,胡漢民有詩句“早知康樂非山賊,漫信孫登是水仙”,以在臨海郡發生的謝靈運(世稱“謝康樂”)伐山開徑和孫恩(詩中誤作孫登)起事來比喻孫中山的革命活動,可見此事的影響之大。
從“浩劫”到“重塑”
孫恩起事對臨海郡的影響,是“毀滅性”的,但也是“重塑性”的,它像一把錘子,砸爛了舊秩序,也敲出了新格局。
最直接的影響是人口銳減。孫恩起事前夕,臨海郡及周邊就已經有人口逃亡現象,王羲之的書信中曾說“山海間民逃亡殊異,永嘉乃以五百戶去”,而地理比永嘉更比鄰會稽的臨海郡就可想而知了。據史書記載,戰后的元興元年,會稽(戶口)減少十之三四,臨海、永嘉夸張得幾乎成無人區。不久后,臨海等地又發生了大饑荒,當時“富室皆衣羅紈、懷金玉,閉門相守,餓死”,連有錢人家都找不到糧食,抱著金銀還活活餓死。
其次是城防的改變。孫恩起事后,臨海郡的社會結構也逐漸變了,“城防”意識明顯增強。《嘉定赤城志》說:“自晉、唐間,嘗經孫恩、袁晁、裘甫之擾,故五邑聚落往往以城砦、營柵、屯戍得名”,意思是,郡內五縣的村莊、城鎮,用“城、砦、柵、營”來命名的現象非常普遍。
比如臨海的“新城”“城門”,是百姓聚在一起建的防御性村落;黃巖的“漢城”“古城”,應該是古代臺州城防的雛形;寧海的“堠城”,“堠”是烽火臺,這個城應該是建在烽火臺附近;天臺的“始豐寨”“關嶺寨”,是在山路險要處建的營寨,防止亂軍從山區進攻。這些聚落的出現,推進了臨海郡的軍事防御網絡建設,臨海城的地位也在此期間逐漸提升。
行政上,朝廷也改變了用人思路,之前臨海太守多用宗室,起事后換成了懂軍事的實干派,這種行政傳統,一直影響到唐宋時期的臺州。臺州的名宦祠也更重視在軍事上有突出貢獻的官員,如宋代修城有功的知州彭思永、守城有功的戶曹滕膺,明代抗倭有功的知府譚綸等等。
影響最為深遠的還是大大推進了臨海的建城史。辛景修筑的大固山防線,奠定了倚山瀕江、易守難攻的建城格局,并逐漸建成了一座堅實的“長城”,直到今天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第一,城防體系的“定型”。在辛景之前,臨海城可能只是土夯的小城池,沒有固定的防御核心。辛景修城大固山后,逐漸構建了“兩山夾城、一江護城”的格局,城防價值日益明顯。后世陳耆卿說臨海城“倚山瀕海,易以捍守”,王士性說“最據險……不易攻”。這種格局被后續的朝代一直延續:隋代“并臨海鎮于大固山,以千人護其城”,把軍事據點設在大固山;宋代在大固山和城墻沿線“飾之樓觀”,增強軍事和景觀功能;明代在城墻上大規模修建空心敵臺,防備倭寇;清代又在北城高處,建敵臺數座,鞏固防御體系……辛景鑿塹筑城成了臨海城防建設的最早記錄。《嘉定赤城志》說“自古建郡若邑,倚城以為命,然必擇勝地焉”,這是戰爭的結果,也是歷史的抉擇。
第二,海防意識的“覺醒”。從辛景開始,臺州的防御更加注重海陸兼顧。這種海防意識,一直延續到清代,朝廷還在海門(今椒江)“增筑炮臺,屯兵防守”,可以說,臨海成為“浙東海防重鎮”,源頭大概要從孫恩起事算起。
第三,城市精神的“塑造”。辛景、潘端明、鄒將軍的故事,成了臺州的城市記憶,辛景被列入名宦祠,居歷代名臣之首,被百姓當成守護神。鄒將軍死后,百姓在白塔山下建鄒將軍廟,紹興二年(1132)還經過重建,香火不斷。潘端明的廟在柏都,唐詩人郭昭文寫詩緬懷他,說“使君若假三年壽,劉氏安能八代王”,意思是如果潘端明活得長,劉裕未必能篡晉。這些紀念建筑,不僅是對英雄的緬懷,更塑造了臨海人守土有責、頑強不屈的精神,后來的袁晁起義、裘甫起義、倭寇侵擾,臨海人都能像辛景他們一樣,拼死守護家園。
刻在山川里的“記憶”
孫恩起事雖然過去了1600多年,但在臺州的史籍、山川、廟宇里,到處都是它的印記,這些印記,成了臺州歷史文化的一部分。
除了大固山、小固山、孫恩城這些實體遺跡,還有很多傳說印記。比如白鶴山(在今臨海邵家渡街道廟頭村)的“石鼓鳴則兵亂”,方志里說“隆安初,此鼓屢鳴,果有孫恩之亂”,直到明代,百姓還相信石鼓響則土寇亂,每次聽到石鼓聲,都會抓緊防備不測。
廟宇更是記憶的載體,除了鄒將軍廟、潘大夫廟、靈石寺,甚至連臺州的地名文化都帶著孫恩的影子,比如黃巖的御營,是潘端明抵御孫恩的屯營地,后因同音而訛變為“女營”。這些地名就像一個個活的路標,指引著人們回憶那段戰火紛飛的歲月。
孫恩起事,對臨海來說,是一場災難,但也是一次重生,它讓臨海從一座普通的小城,蝶變成了一座有城防、有精神、有記憶的千年府城。今天,當我們站在大固山上眺望靈江,看著山下的臨海城,那些錯落的房屋、繁忙的街道、安靜的廟宇,其實都藏著辛景、潘端明、鄒將軍的故事,藏著臨海人“守土護家”的初心。這段歷史,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刻在臨海山川里的城市基因,永遠不該被忘記。